言语的含义并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。在地质学上的一瞬之前、在社会学上的不久之前、在电子业的很久之前,“小白”这个名字,曾经被认为在宠物狗身上可以广泛地适用。然而那是电子业的很久之前、社会学上的不久之前、地质学上的一瞬之前的事了,所以起这个名字的时候,关咲也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曾经具有的这层含义,而领受了这名字的孩子,就算知道了那层含义,也不会表现出拒绝吧,更何况她并不知晓。
她实在是不是很知道特别多的事情,她不知道的事已经多到了她意识不到自己不知道这些事情,就像如果世界上的陆地全都是高原的话,那么也不会有“高原”的概念了。但是,在梓莘家的经历就像这片大高原上突然出现的一大块盆地,在向下看的过程中,虽然不至于完全理解自己的样子,但她已经知道,世界并非如她所想一般单纯。只是理解这一点的话,并不能对她有什么改变,就连日渐复杂的心思,也在忽视之下隐藏在了一如往日的思考般的发呆之中。直到在这一夜的大雨中,被以“小白”命名,却又只被叫过这名字一次的白色的少女,得出了“某种结论”。
这一夜的大雨是黑色的雨。不过,她并不是因为黑色才讨厌雨,而是因为是雨,所以才讨厌。在今天之前,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事,因为她自身也尚未知晓讨厌与喜欢的存在。而她之所以讨厌雨,与其说有什么愿意,不如说就是天生的讨厌,不需要理由,亦不会改变地,如她自身一般纯粹的讨厌。她喜欢的是雪,是如同那时一般的,冰冷而纯洁的雪。那样的雪有着白色,能令人沉入深渊般的、白色。
那白色是她所能记得的第一件事。拼尽全力去回忆的话,能想起来的也就是那片白色而已。那时的她和现在一样高,视线却比现在要低很多,她用了很久才想明白,那时的她也许是蜷缩在地上的某个角落吧。她已经记不得那时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了,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,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无穷无尽的白色,像现在这座城市的灰色一样,将天空都遮挡住了。那白色不停地落下来,像这里混在雨水中的灰色一样地落下来,不同的是,雨总有停的时候,而那白色却永无终结。
她那时所见的一切都几乎是白色的了。不是“染上”这种温柔而阴险的方式,而是那白色将其他的所有颜色都剥落之后加以代替的冻结般的改变。那改变是如此理所当然,理所当然到那些事物原本的颜色尚且还能进入眼中,大脑所理解到的却也只有白色而已了。
在那片白色之中,她就那样蜷缩在某条小巷之中,身体还能感到寒冷,却连颤抖都停止了。同热量和生命一起流失着的,还有记忆与自我。失去的东西,她已经不记得,也不应记得,然而那份精神与意识慢慢破碎、消失的沉睡感,她现在依然能够时常地回忆起来。她注视着白色,白色也注视着她。名字、父母、经历、爱好、朋友、爱与恨、光荣与梦想、满足与悔恨,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,在她的身边破碎、融入到了身边的白色之中。就这样缓慢而迅速地,她沉入周围的白色之中,因为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,她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睁开了眼睛呢,还是已经把眼睛合上。在这最后的思考停止之前,她突然明白,自己还睁着眼睛,突然闯入视线的那并不属于白色的“什么”如此向她证明。
这就是她与那个被她唤作“主人“的人的相遇。
她曾经听人说过,家禽会将出生后第一眼见到的生物认作母亲。这句话是从谁那里听说的、在什么时候听说的,她都已经不记得了,而她那时也不是刚刚出生、那个被她唤作“主人”的人也并不是雌性动物。然而,第一次见到那人的她,在内心深处就将自己完全地交给了他。不论是她、还是那个被她唤作“主人”的男人,都只是将那种感情视作报恩而已,直到听梓莘说过那些直到现在也不甚了然的事之后,她才突然意识到那感情的正体。
然而,不管在那之前、还是在那之后,当她第一眼见到那个人的时候,就注定了直到死去,她都会陪伴在他的身边。
那个被她称为“主人”的人的身上有着死亡的味道,那味道甚至盖过了生。虽然那人有着足够顽强的生命力,在经历了那么多战斗之后依然没有倒下,那人的眼神、以及眼睛之后的那样东西却早就是死的了。在无数个夜色下的梦呓中、在那游走在癫狂与理智的混乱中,她已然知道,他的心中除了复仇便别无二物,而复仇亦是维持他仅剩的生命的柴薪。他的复仇走到尽头,便是他死去的时刻。在明白了那个感情后,这一事实便显得更为让人心痛。
不过,她还是庆幸,自己至少陪着他走到了最后。不,应该说是,支撑着他。
当那个人第一次举起手中的铁链时,她便知道了自己没有在那白色之中丧命的原因。承受不了阳光的皮肤、贫弱的体力和平平的魔法才能,对于那个人的复仇来说无足轻重。但是,那个人的心已经支离破碎到了无可修复的地步,要让他撑下去,只有以扭曲取代正常,让那扭曲一直维持下去、维持到终结之日。而她就是承载他的扭曲的容器,让那扭曲在那天之前不至于突破某种界限并最终将他反噬。那时,她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感情是否是同样产生自扭曲,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疑惑,而这个问题也一直束缚着她。当她意识到的时候,这个问题也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,毕竟,就算这感情是真实的,那她当然会守护他到最后;就算这感情是认为植入的,她也会守护他到最后。真实也好、谎言也好,她的选择也只有一种。
当理解了自己的承受所具有的意义,虽然疼痛并未减轻,但她已经能够将其视作理所当然,疼痛便也不是痛苦的一种形式了。所以虽然身上多了很多无法消除的印记,她也并不感到任何不快,如果将它们消除了她也许还会反过来感到有些不适吧。而每次痛苦结束之后、主人所展现出的难得的温柔,也让她很难以承认地稍稍有些享受,尽管那温柔并非属于她。在那天,主人受到了来自那边的联络之后,她就更加珍惜起那份温柔。
联络的内容,主人并没有透露给她。但只要稍稍猜一下就能知道,复仇的终点就在眼前了。这一天比她预想的要早得多,因为之前的日子是那么一成不变的反复无常,让人能够产生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的错觉。
然后,主人第一次失败了。
在面对那个像是梓莘的人放出的耀眼光芒的时候,她既没有恐惧、也没有感到遗憾。她只是担心,失去了她的那个坚强而脆弱的主人,该怎么撑到复仇的终点。所以在再次睁开眼睛之后,她第一次为生而感到了幸福。更令她感到幸福的,则是那个人为了她、只为了她一人、专门为了她一人,单枪匹马地闯进了敌人的大本营。在那之上的幸福则是,像是要弥补这几天她所不在而造成的空虚一样,那个人像是要将全部的感情抽出一般挥动着手中的铁链。
那样不计后果、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的虐打一定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,但不论是他还是她,都没有在意那种事。就像大象在死前会有预感——这当然也是在记不清的时间听记不清的人说的——一样,他们也都能感觉到,这是最后一次了。
不过,这最后的时光还是被人打断了。有人敲响了不应该有人敲的门,走进了这处本应无人知晓的最后的藏身处。他们都说了些什么,以那时已经被打到耳鸣的她来说,实在是太难以听清了。她所知道的,只有当那人走后,主人对着她说的话:
“要用‘神迹’了。用你的血。”
她没有说话,因为那个人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。
空气潮湿得厉害。
梓莘借的运动服早就成了片状的破布,她穿着的只有一件行李里的T恤衫。不过,其实她也已经不需要什么衣服了:一来,现在已经是晚上;二来,现在她的身上已经满是绷带了。既然要走到尽头了,她觉得也不需要什么绷带了,但是温柔了起来的那个人还是很细致地给她做了包扎,尽管手法很生硬,效果也只是把伤口盖住了而已。
在完成了全身的包扎后,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长约二十公分、五六厘米宽的小盒子,似乎是送给她的。这是他第二次送她礼物,第一件礼物是那还晾在梓莘家的斗篷。
她并不需要他送什么礼物,因为他所给予她的东西已经让她足够满足,但礼物仍然让她感到幸福。得到了许可之后,她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副眼镜。
这样读起书来就不会挨打了吧?戴上了眼镜的她,如此想到,不由得有些哀伤。就算是她,也会感到哀伤。
是因为复仇过于私人了呢,还是在扭曲的尽头回光返照般地取回了理智呢?在这最后的最后,那个人还是没有交给她战斗的任务。她唯一的任务,就是不许任何人接近魔法阵——那个用她的血绘成的、给这座城市带来终结的魔法阵。
雨下着。下着、下着。枪声与爆炸都无法穿过那厚重的雨幕,将她与他连接起来的,只有一部步话机,以及在这扭曲与谎言下的两人之间似有似无的羁绊。当血把绷带都浸透,戴上眼镜的双眼也无法看清周围的时候,那个人回来了,少了一条手臂。
“启动吧。”他说。
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地,她没有遵守命令。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地,她挡在了那个被她称作“主人”的人的面前。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地,她面对着他。
“到此为止吧。”
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地,她对他这么说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用仅存的右臂抽出了仅存的一把手枪,指向了她。
“真的好吗?”她问。
“快去。”他说。
她笑了,那笑容在这片漆黑到能吞噬任何光的雨夜中,耀眼得更胜于天上的星星。
“我没陪着您的那两天里,我……学到了一些事情。我啊,还是——”
明明是在脑海中思考了很久的事,真到了说出口的时候,却把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。在勉强开了口之后,又很快地不知道为什么就又说不出话了。眨了眨眼之后,她再次试图开口,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。将视线从他的眼睛上向下移动之后才发现,那把对准了她胸口的手枪的枪口闪着魔力的残留,再向下看的话,在一片红色之中,她居然一眼就发现了自己胸口的那个贯穿了心脏的大洞。
那么,该是不会心痛了吧?那一瞬间,她发现自己如此想到。
但是不行。还有没说的话要说,还有没做的事要做,还有没流的泪要流,还有没看的表情要看,还有没走的路要走,还有没找到家的人要陪……她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,像是离开了水的鱼,拼命地将嘴张开又合上,想要将一切都弥补。
不。
这样就好了。
她突然如此想到。
这样就好了。
她还是看着他,然而脸上只有微笑。比起焦急到憎恨起时间的流逝一样的表情,这份微笑反而能够传递更多东西。
他没动,她却离他越来越远。一边倒下去,她一边微笑着。尽管那人的眼睛已经看不见那微笑、也看不见她了。就这样微笑着,她倒在地上,视野清晰又模糊,一瞬之间亮了起来,然后沉入黑色的雨与漆黑的夜色之中。
当视觉完全停摆之后,她睁开眼,
眼前是一片纯白的世界。
雪落在她的身上。
纯白的雪,冰冷而纯洁。
她便葬在这雪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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